她置身于其中的这个房间已经构成产生出她的命运来的空间的一个部分。现在她是第一次在这里想到了这一点。因为每逢她知道父亲不在家,便总是和青少年时代的游伴们到这里来聚会,他们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互相恩爱,有时她也在这里接待过那个不足取的人,曾偷偷噙着愤怒或失望的泪水在窗口站立过。最后,在父亲的撮合下,哈高厄尔的求婚也发生在这里。
只要这只是事件的不引人注意的背面,家具、墙壁、被奇特地锁住的光就会在重新认出的瞬间变得极其具体,而奇异地在其中消逝了的东西则构成一个如此物质的、根本不再是模棱两可的过去,仿佛这是灰烬或者烧焦的木头似的。只还有这种滑稽而朦胧的感觉,这种奇异的刺激由于旧有的、干枯成尘埃的他自己的痕迹,人们感觉这种刺激并且在感觉到它的时候既不能驱散也不能领会它遗留了下来并且变得几乎强烈得叫人难以忍受。阿加特发现,乌尔里希没注意她,便小心翼翼打开衣襟,她在那里贴身藏着带那张小照片的小盒,这几年里她一直没让这照片离身。她走到窗口,装出看窗外的样子。
她小心谨慎地弹开这只微小金牡蛎的锐利边圈,偷偷观看她的已故爱人。他长着丰满的嘴唇和一头柔软、浓密的头发,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眼里流露出二十岁人的俏皮。她长久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一下子,她想:我的上帝,一个二十一岁的人!这样年轻的人互相谈些什么?他们赋予他们的事情以何等的意义?他们往往多么滑稽和傲慢!他们的生动活泼的想法对她多么有迷惑力!阿加特好奇地打开回忆薄纸包里的古老格言,她把它们当作至理名言一直收藏在这个纸包里:我的上帝,这几乎是至关重要的呀,她想。
但是其实连这种事也无法准确无误地加以断言,假如人们不想象那座花园,那些话就是在这座花园里讲的,花园里有他们叫不出名字来的奇花异草,有好似疲惫不堪的醉汉落在那些花草上的蝴蝶,还有那光线那光线流溢过他们的面庞,仿佛天和地在光线中被溶解了似的。如果她用这个标准来衡量自己,那么她今天便是一个年老且有经验的妇人,虽然已流逝的岁月的数目并不怎么大,而她则颇有一点迷茫地发现了这一不相称的关系,这就是她,二十七岁的女人,迄今还一直在爱着这个二十岁的人:他对她来说已经变得太年轻了!她问自己:我究竟会有怎样的感觉呢,假如我,在我这个年龄上,果真极其珍爱这个像男孩那样的男子的话?
这一定是相当奇特的感觉。它们对她来说无关紧要,连对它们形成一个清晰的概念的这个能力她都没有。其实一切都在化为乌有。阿加特怀着一种崇高的、愈来愈强烈的情感承认,她在她一生中的这次唯一的值得骄傲的激情中犯了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的核心由一团火红的雾组成,它摸不着抓不住,不管人们是说信仰一刻也不会一成不变,还是有别的什么说法。这始终都是自他们聚在一起以来她的兄长所谈到的那些事,这始终都是她本人即使他玩弄种种概念游戏,他的谨慎对她的急躁来说太从容,他谈论的也始终都是她本人。他们一再回到这同样的谈话上来,而阿加特则自己就急切地盼望着他们的热情不要消退。
当她向乌尔里希说话时,他根本不曾察觉这长时间的中断。但是谁若不是已经从蛛丝马迹上看出在这兄妹俩之间所发生的事,不妨就把这个报告放在一边,因为其中描写了一项他绝不会赞同的惊险活动:可能性边缘之旅,它沿着不可能性和不自然性,沿着令人厌恶性,沿着这样的危险地段伸展开去,它也许并不总是沿伸开去。一种难以确定的两可情况,一如后来乌尔里希这样称呼的,带有有限和特别的有效性,好似数学为得到真实而自由使用荒谬。他和阿加特不经意中走上一条与虔敬上帝者们的活动有某些干系的道路,他们走在这条路上,但是他们并不虔诚,他们不信上帝或灵*,甚至哪怕只是来世和转世他们也不信。
他们已经作为这个世界的人不经意地走上了这条路,如今正作为这样的人走在这条路上:这恰恰正是值得注意的事。乌尔里希在阿加特与他攀谈的时候尚还沉浸在他的书籍和她向他提出的问题之中,尽管如此,他却一刻也没有忘却这次谈话,在说到他妹妹对女教员们的虔诚的反抗和他自己的精确的幻觉要求时,谈话便中断了。他立刻回答:人们根本用不着当什么圣者便可亲身经历这样一些事情!人们也可以坐在山里一棵弄倒的树上或一张长椅上,并在一旁观看一群牛吃草,人们就会飘飘然起来,仿佛一下子进入另一种生活境界了似的!人们精神恍惚,一下子又清醒过来:你自己就曾讲过这样的话!可是那儿正在发生什么事呢?
阿加特问。嗳呀,那你就得先弄清楚,什么是平凡!乌尔里希说,他试图说一句玩笑话,刹住这汹涌奔腾的思绪。平凡就是,一群牛对我们来说无非就只是意味着牧放的牛肉罢了。抑或它是一个带背景的绘画素材。抑或人们根本不怎么在意它。山路旁的牛群属于山路的一景,而对于这样的山路景象,人们首先就会觉察到,假如在那地方耸立着一座电标准钟或者一所出租公寓的话。否则,人们就会考虑,该站起来还是该依然坐着。人们觉得成群地围着牛群飞舞的苍蝇讨厌。人们察看牛群里是否有一头公牛。人们考虑道路在哪里继续向前延伸:这是无数的小小的企图、忧愁、算计和认识,它们仿佛构成画这幅牛群画的纸。人们对这张纸一无所知,人们只知道那上面的牛群这纸突然撕碎了!阿加特插话。嗯。这就是说:某种按习惯交织在我们心中的东西撕碎了。
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没有任何可绘画的东西。没有任何东西阻挡住你的去路。连吃草和牧放这样的词儿你都不会造了,因为造这样的词儿需要有大量有目的的、有用的概念,而你却已经一下子失去了这些概念。留在画面上的,最容易被人称作一种情感波动,它或起伏或喘气和闪烁,仿佛它无轮廓地占满了全部画面。当然其中也还包含着无数零星的感觉,包含着颜色、棱角、运动、谣言和一切属于现实的东西:但是这已经不再被承认,即使它还会被认识到。我是想说:个别部分不再拥有它们的那种可以使它们占用我们的注意力的利己主义。
而是亲如手足地并且在严格意义上亲密地互相连接在一起。当然那上面也不再有什么画面,一切以某种方式无限地转移到你身上。这时,又是阿加特生动地进行说明:现在你只需要不说个别部分的利己主义,而是说人的利己主义,她喊道,那么这就是这种人们如此难以表达的东西了:爱你的最亲近的人并不意味着,像你们这样去爱他,而是表示一种梦幻状态!